谢窈最终在九华台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学生。
嵇邵仍是跟着其叔父嵇隽一起来的。几年不见,他个头蹿得比他叔父还高,已然从从前的俊朗少年,成长为一位成熟稳重的青年郎君,松瘦竹清,褒衣博带,风度翩翩。
经年未见,原以为去世的人竟然还好好地活着,嵇邵心下激动,喜色几乎溢于言表,却在她视线看来的一瞬俯身行礼掩去:“学生拜见老师。”
谢窈细细将徒儿打量了一刻,露出欣慰的微笑:“是阿邵啊。”
“经年不见,竟长得这样高了。可成婚了吗?”
嵇邵心间一黯,他自知虽只比她小了两岁,然有师徒这重关系在,他在老师心里就永远也只是个小辈,此刻自然而然地问起了婚姻。
嵇隽自知侄儿心思,忙替他答道:“承蒙皇后殿下关怀,阿邵已经订了亲,是泰山羊氏的女孩子。”
谢窈点点头:“泰山羊氏也是儒学大家,门当户对,倒很合适。”
遂命宫人延二人入了座,上了茶果。见叔侄二人俱都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和颜悦色地追问:“阿邵可是有什么事吗?”
她对这唯一的徒弟印象向来是很好的,知道他向来守礼,不会冒昧求见。
嵇邵起身再行了一礼:“学生此次冒昧地叨扰老师,的确是有一件事……”
说着,话音却止,目光忐忑地扫了圈殿中侍立的宫人。
“我这里不用这么多人服侍,你们去看看吴王和崔尚书回来了没有。”
谢窈会意地将宫人差走,待他们都退下后才道:“这里没有旁人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嵇邵颔首,神色却仍有些惊惶:“也不是什么机要之事,只是怕传到陛下耳朵里,惹了他不快罢了……”
“老师,是,是有关裴……裴氏的事。”他抬起头来,忐忑地说。
裴氏……
谢窈愣了一瞬,旋即明白是前朝的太后,裴满愿。
她在回京之初就问过丈夫裴氏的事,知道她如今在齐高宗景陵的陵园里为高宗守陵,与她一起的还有她的小叔子、前齐的河间王高景瑜。
她也曾与丈夫提过,想去陵园里看望这位旧友,却被他以备孕不宜前往王陵推脱了,自返京以来一直未得如愿。不禁关怀地问:“她如今怎么样了?身子可还好吗?”
嵇邵摇头:“学生昨日才去景陵看望了裴氏。她如今的状况很不好,消极厌世,已生出皈依三宝之心。”
“听闻,裴氏还曾上书请求去瑶光尼寺出家,陛下不允,这才一心在陵园里带发修行。”
谢窈脸色一肃。
她读过《洛阳伽蓝记》,知晓瑶光尼寺是前前朝魏朝所修的皇家园林,风光秀丽优美,环境自然比仅是作为守陵之用的景陵陵园好上许多。
陵园的陵殿只是为了祭祀之用,从来就不是能够住人的,何况是修行这样早晚课业的辛苦事。
他怎么能如此对待人家。
“老师能去劝劝裴氏么?”嵇邵觑着她的脸色,认真地道,“从前,太后就常常向学生问起老师,您在江南的那些日子,太后也很伤怀想念,眼下,若她知道了您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的,兴许就不会厌世了……”
“自然,您和学生去见前朝的太后,陛下一定会生气的,若老师感到为难,也不用勉强自己。”
忆起记忆里那温柔可亲的女子,谢窈亦是一阵心软。轻叹息一声:“你带我去。”
“可是那景陵在北邙,得多远啊……”春芜忙劝道。她想说途中或许有人劫持也说不准,碍于嵇氏叔侄在场又改了口,“……这么长时间不见您,陛下肯定会担心的。”
“没什么,这里离北邙不远,守陵的又都是羽林卫,有什么可担心的。”谢窈神色淡淡,“去叫青霜准备车马吧。”
宫中遂拨车驾,调遣了小队羽林军护送皇后及嵇氏叔侄经大夏门出宫,往地处北邙的齐高宗景陵行去。
原野萧条,野旷天低,谢窈坐于车驾中,撩帘望着绵延数里的北邙山,东周、后汉、前魏,一座座帝王陵寝一一在视野里浮现尔后远去,便惹得一颗心也似随着辘辘的车驾而摇动。
她知道,在北邙靠近外郭城的地方,有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陵墓。里面埋葬的是她爱了十余年的人,也是她过去十九年的记忆和人生。
山谷里有叮叮的回声,似是有工匠在修缮营造。春芜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地禀道:“女郎,听说陛下在给陆使君重新陵墓,说是要迁回江南,这儿只立个衣冠冢。”
迁回江南么……
谢窈面无表情,心间却是波澜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