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公演的那天,他送了我一张位置最好的票(在第一排,很容易冲台,还可以轻易握到演员们的手),以及一条绣有“献给最好的音乐家,我如兄如父的教父克里斯蒂安·萨列里”的丝绸手帕。我笑了笑,亲吻了它,再把它妥善折叠后揣进了我的口袋里。扮演我父亲鲁德维科的是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有种天真而浪漫的气质,像个天生的殉道者。马尔切罗以为我父亲是位怀才不遇的天才音乐家,跑到佛罗伦萨追梦,结果在家族斗争里死于非命。其实不然。在我看来,他就是个傲慢自大还不肯安分守己的无赖艺术生。实话实说,剧本里鲁德维科的气质有点像莫扎特——这大概是为了展现他的叛逆和对艺术的热忱。而扮演我母亲波格丹娜的则是一位高贵而优雅的红发女子(据说为了找到适合扮演我父母的演员,马尔切罗颇费了些心思),拖着看上去并不昂贵但足够美丽的长裙。这一点我感谢小马尔切罗的细心。我的母亲即使在最贫穷难熬的日子里,都不曾在十平米的住宅里放弃她的高傲和尊严。当舞台顶端的射灯将刺目的白光投射在她的身上时,我可以看到她脖颈上的钻石项链在闪闪发光。无论在哪里,我的母亲都一直优雅、端庄,灵魂熠熠生辉。即使是在鲁德维科还没逃走的时候,我家的经济条件也不可能允许我的母亲戴上一条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但马尔切罗其实是个心思纤细的男孩,不会犯这种错。他认为,我的母亲既然出身巴黎的书香门第,就应该有些合适的象征物。他设计了让父亲将项链扯得支离破碎的场景,钻石洒了一舞台,象征波格丹娜被“真爱”摧毁的圆满人生和被唤起的骨肉分离的痛楚,预示着她对亲生儿子逐步扭曲病态起来的母爱。看来马尔切罗也知道,如果我的母亲不是为了所谓真爱和父亲远走高飞,她会过上的一定就是璀璨夺目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从来没有走过一步好棋。而是一步错,再一步错……没有一步是要紧的,我们也曾有很多次挽救的机会,但无数次的悲剧让我们冲向了尽是悲剧的地狱。起初她的歌声凄婉,像是在唱赞美诗。她赞美上帝、恳求上帝宽恕,还唱她失去的掌声和欢呼,唱她失落于巴黎的亲人。但在一串暴风驶过般的音符后,她的嗓音却显得高亢有力而又激动人心。波格丹娜是个不羁的反叛者。从丈夫逃跑这一刻开始,她的身份就不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萨列里小姐了,而是位无所畏惧的母亲。年轻自负的艺术家鲁德维科恳求她:“我们是罪人,但他不是。我不是好父亲,您不是好母亲,但克里斯蒂安会是个好孩子!我愿意什么都不带走,离你远远的,离开法兰西、甚至离开欧罗巴……地狱,或许唯有地狱才配得上做我的流放之地。但我恳求您,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对我们的孩子怀有怜悯和善意吧!”母亲不甘示弱地回击丈夫:“卑鄙的鲁德维科,你已无权向我提出任何要求。他是我的儿子,我比谁都清楚如何爱他——但你不过是个挂有父亲名号的陌生人——一个盗窃青春的小偷、一只堂而皇之的贼鸥!你岂敢将自己与基督徒(christian)的母亲相提并论?”初出茅庐的小剧作家马尔切罗·威尔吉利奥用法语得意洋洋地问我:“您看,我为您写的这段法语戏剧的台词怎么样?”我笑得柔和而无奈:“我和我的母亲都还活着,您怎么就拿我们写起戏剧来了……挺不错的。很可惜我的父亲母亲应该是不会像这样文绉绉地辩论的。我猜,加上一些像rde、puta一类的法语脏话才显得更真实自然。”“您和您的母亲都拥有美丽而高洁的灵魂,这些污言秽语显然是不合适的。”我笑了,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到我的手背上。我本以为是剧院的天花板漏水了,一抬头才意识到那都是我自己哗哗流下的眼泪。戏剧是以我的家庭情况进行加工创作的,但台上却没有扮演我的演员——他甚至没有指名道姓地提及我的名字。因为挑剔的小马尔切罗认为,无论是谁都无法表演出他想象中兼具脆弱、无助和惊惶的效果,像一只被追逐但注定要死在狼牙底下的羊羔一样(应该不可能有人比我本人更像我自己了吧。可惜我已经30岁了,怎样也没法出演一个几岁的小男孩),所以压根没有写我的台词。他狡辩说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是没法起来参与进父母的斗争中的。所以,我可以把这出戏当成第一人称视角,把“克里斯蒂安”想象成一只摄像机。